“木卡姆是黎明的晨風(fēng)，

　　是世間套曲的前奏。

　　百靈在她面前也覺得慚愧，

　　世人難以評價她的價值……”

　　第一次聽到這種旋律時，萬桐書還是個28歲的青年。盡管聽不懂少數(shù)民族語言的歌詞，他卻仿佛觸摸了一個全新的藝術(shù)世界，那么美，那么神奇，吸引他忘我地投身其中。

　　從此，他奔走于天山南北，穿越大漠戈壁，穿越草原雪山，穿越寒冬酷暑，只為一件事——搶救木卡姆。

　　這一走，就是70多年。

　　曾經(jīng)，木卡姆一度瀕臨滅絕，正像他早年穿行的荒涼沙漠。

　　而今，“中國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(shù)”已蜚聲全球，恰似他晚年面對的豐盈大海。

　　這項文化瑰寶絕境逢生，譜成了一段傳奇故事。音樂學(xué)家萬桐書畢生守護瑰寶，也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傳奇。

在廈門家中，萬桐書把《十二木卡姆》一書擺在客廳醒目位置。（萬桐書家人供圖）

（一）

　　1923年，萬桐書出生在湖北漢口英租界，自幼酷愛音樂，在軍閥混戰(zhàn)、日寇入侵的動蕩中度過了少年時代。

　　1938年初春，日軍飛機空襲武漢三鎮(zhèn)。在江漢關(guān)大樓，著名音樂家冼星海指揮萬人高唱“用我們無窮的威力保衛(wèi)大武漢”。15歲的萬桐書站在人群中，攥緊拳頭，血脈僨張，由此立下音樂報國之志。

　　新中國成立后，萬桐書成為中央音樂學(xué)院的青年才俊。他又能唱歌，又會作曲，還精通多種樂器，以出眾的音樂才華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。他的妻子連曉梅，也是一位“音樂才女”。正當(dāng)人們期待著他們雙雙攀上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的高峰時，他們的職業(yè)乃至人生道路卻忽然扭轉(zhuǎn)了方向。

　　1951年3月，中國音樂家協(xié)會主席呂驥把萬桐書找去：“組織準(zhǔn)備派你到新疆工作。新疆有一套音樂叫作十二木卡姆，快要失傳了，得馬上搶救。”

　　十二木卡姆？那是什么？萬桐書一臉茫然。

　　更茫然的是連曉梅。聽到丈夫的轉(zhuǎn)述，她的第一個問題是：新疆在哪里？

1951年3月，從北京前往新疆前，萬桐書一家三口合影。（資料片）

（二）

　　也是1951年3月，在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南緣，風(fēng)沙遮蔽了天空，巴旦木的花蕾在枝頭瑟瑟發(fā)抖。

　　喀什老城吾斯塘博依老街的盡頭，一位七旬老者步履蹣跚，踽踽獨行的影子在夕陽中越拉越長。他邊走邊唱，那略帶沙啞的歌聲已被大漠風(fēng)沙打磨了不知多少歲月：

　　“我拼力在戈壁上四處奔走，

　　苦苦探尋為的是如愿以償……”

　　他叫吐爾迪·阿洪，他唱的便是十二木卡姆。

　　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(shù)是一種融歌、舞、樂于一體的獨特綜合藝術(shù)形式，基本成型于16世紀(jì)中葉，經(jīng)過400多年的傳承演化，以豐富的音樂語言反映著維吾爾族歷史與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。木卡姆吸收大量中原音樂元素，同時也極大豐富了中原音樂。它包括十二木卡姆、刀郎木卡姆、吐魯番木卡姆、哈密木卡姆。其中，十二木卡姆因規(guī)模最龐大、結(jié)構(gòu)最完整而最具代表性。

　　然而，在舊社會，木卡姆藝人被視為下等人，受盡地主權(quán)貴的欺辱，四處流浪，朝不保夕。在生活困苦中，老藝人日漸凋零。最后，能完整演唱全套十二木卡姆的，只剩了吐爾迪·阿洪一個，連他的兒子都做不到。

　　時任新疆省副主席賽福鼎·艾則孜偶然得知這一情況，十分震驚，到北京時當(dāng)面向周恩來總理作了匯報。周總理當(dāng)即表示，中央將給予大力支持，這樣的寶貝一定要搶救！

（三）

　　搶救藝術(shù)瑰寶，必須派全能型音樂人才。根據(jù)原文化部、中央民委的要求，中央音樂學(xué)院反復(fù)甄選，最后重任落在萬桐書身上。

　　抱著只有1歲大的女兒萬史迅，萬桐書夫妻倆從北京踏上西去的列車。他們又忐忑又興奮，像那個年代無數(shù)青年一樣，被建設(shè)新中國的豪情激勵著，對未來充滿了夢想。

　　先坐火車，又倒汽車，再乘飛機，他們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，終于到了迪化（今烏魯木齊）。飛機是當(dāng)時的中央民委專門給他們協(xié)調(diào)的，因為他們到蘭州后得知，去往新疆的路上還有殘匪出沒，所以上級派了一架軍用飛機接上他們。

　　來機場接站的，是一駕當(dāng)?shù)厮追Q“六根棍”的馬車。馬兒小跑，鈴兒叮當(dāng)，萬桐書一家迎著春風(fēng)駛?cè)氤情T。

　　忽然間，維吾爾族馬車夫唱了起來。那是萬桐書從未聽過的一種曲調(diào)，歌詞雖然聽不懂，明快的節(jié)奏、歡快的情緒卻一下就打動了他。

　　“這是什么歌？”他問?？墒邱R車夫也不清楚，只知道家鄉(xiāng)人人都會唱幾段。萬桐書跟著學(xué)唱，馬車在歌聲中輕快前行。

　　安頓好住處，萬桐書開始熟悉這座城市。他們當(dāng)時工作的維哈劇團附近，有個湖名叫紅湖，湖畔綠樹成蔭，其中有一棵百年古樹，枝葉繁茂，遮天蔽日。工作之余，萬桐書有時會去那里走走。

　　一天傍晚，他又來湖邊散步，還沒走到古樹旁，就聽見一陣琴聲、鼓聲、歌聲，那歌聲馬上讓他想起了馬車夫的歌唱。萬桐書駐足細(xì)聽，很快沉醉其中。一曲唱罷，一曲又起，明顯是另一位歌者，曲調(diào)、伴奏也別有韻味。幾位歌者就在百年古樹下，萬桐書沒有走近，遠(yuǎn)遠(yuǎn)傾聽，不忍驚擾他們。

　　第二天傍晚，萬桐書早早吃了晚飯，又來到古樹附近，悄悄聽了一晚。從那曲調(diào)中，他聽出了歡快、憂傷、沉吟，聽出了悲歡離合、人生百態(tài)。

　　第三天，萬桐書忍不住要弄清樹下的歌者究竟是什么人。一問方知，他們就是從新疆各地請來錄制十二木卡姆的幾位民間藝人，他們演唱的正是新疆維吾爾族“萬歌之源”——木卡姆。

　　其中有位老人，中等身材，長須濃眉，戴一頂巴旦木花帽，身穿紫綠相間的彩條袷袢。塔克拉瑪干的太陽給了他古銅的臉色，臉上的紋理像天山般峽谷縱橫，深褐色的雙眸炯炯有神。他，就是大名鼎鼎的吐爾迪·阿洪。

　　來自首都的青年音樂學(xué)家和揚名邊疆的民間大師就這樣相逢了。語言不通不是障礙，音樂就是他們共同的語言。吐爾迪·阿洪給萬桐書演唱十二木卡姆，萬桐書為吐爾迪·阿洪拉小提琴。他們朝夕相處，很快成了忘年交。

　　吐爾迪·阿洪是十二木卡姆故鄉(xiāng)一個音樂世家的第五代傳人，6歲學(xué)樂器，12歲學(xué)十二木卡姆，20歲能獨立演唱。十二木卡姆的幾百首歌曲、幾千行詩，全都融在他的血脈里。

　　錄音還不能馬上開始，因為當(dāng)時全新疆都沒有一臺錄音設(shè)備，怎么辦？

　　心急如焚的萬桐書向北京求助，上級部門在全國展開搜尋，最后從上海買到一臺鋼絲錄音機，據(jù)說是美軍撤離中國大陸時留下的處理物資。

　　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組正式成立，萬桐書任組長，音樂家劉熾和他的弟弟劉烽，作曲家丁辛、詩人克里木·霍加等人都是成員。

上世紀(jì)50年代，萬桐書（前排左二）、吐爾迪·阿洪（前排右二）等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組成員合影。（資料片）

　　一切就緒，準(zhǔn)備錄音！不料，用電又遇上了麻煩。迪化當(dāng)時電壓不穩(wěn)，錄出的聲音忽高忽低。幸好廣播電臺幫忙，弄來一臺手搖發(fā)電機，又將播音室讓給工作組用。當(dāng)時條件有限，但當(dāng)?shù)攸h組織和政府部門想方設(shè)法，為他們解決了各方面困難。

　　1951年8月10日，吐爾迪·阿洪拿著薩塔爾琴，來到錄音機前坐下來，開始試音定調(diào)。他的兒子吾守爾·吐爾迪坐在旁邊試鼓。

　　第一次錄音開始了。

（四）

　　“我深深投入木卡姆，

　　使之縈回于心。

　　若耽于愛的憧憬，

　　即彈奏于伊人尊前……”

　　吐爾迪·阿洪放聲高歌。歌聲中，有對大自然的禮贊，有曠野上的奔跑與呼喊，有鬼魂的嗚咽，有愛的憂傷與狂喜……

　　老人緊閉雙眼，揮臂拉琴，身體隨著節(jié)奏緩緩搖擺。

　　他在演唱一個曲調(diào)時是不能中斷的，操作手搖發(fā)電機的機務(wù)組師傅一秒鐘也不能停歇，一直在勻速搖動。一曲終了，操作者汗流浹背。一天下來，手臂酸痛，動彈不得。電臺又調(diào)來3名師傅，趁著換曲的間隙輪流操作。

　　當(dāng)天的錄音結(jié)束了，萬桐書走到吐爾迪·阿洪面前問道：“您在演唱時，為什么總是閉著眼睛？”

　　老人答，以前自己流浪賣藝，從小就見慣了富人的冷眼，絕不敢抬眼直視出錢的巴依老爺和太太。

　　聽罷此言，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
　　良久，萬桐書說：“現(xiàn)在是新中國了，人民當(dāng)家作主了，大家都是國家的主人。請您放開唱、放開演吧！”

　　老人第一次聽見自己的歌聲從機器里傳出來，既好奇又激動。他用長期撫弦磨平了指紋的指頭，輕撫著鋼絲錄音機，深凹的眼眶里噙滿淚水。

　　十二木卡姆全曲唱完需要近20個小時。錄音持續(xù)了兩個多月，直到10月下旬才結(jié)束，成果是24盤鋼絲錄音帶。這是新中國第一次對十二木卡姆進行完整記錄。

　　伴著木卡姆的曲調(diào)，萬桐書和連曉梅的第二個孩子降臨人世，是個可愛的男孩。這雙重的收獲，帶給夫妻倆巨大的幸福。

（五）

　　錄音只是個開頭，更繁難的工作還在后面，那就是記譜。

　　萬桐書是學(xué)西洋音樂出身的，熟識十二平均律，這種律制和木卡姆的律制完全不同。尤其木卡姆在樂律、樂調(diào)、節(jié)拍、節(jié)奏、旋律等方面異常豐富和復(fù)雜，用五線譜為木卡姆記譜極為困難，很多音符根本無法標(biāo)注。

　　為了解決這一難題，萬桐書大量查閱國內(nèi)外音樂參考資料，開創(chuàng)性地編制了順滑音、吟音等標(biāo)注符號，還創(chuàng)編了手鼓二線譜。后來，這些創(chuàng)新被廣泛認(rèn)可和使用。

　　為了弄懂一句曲譜，他往往要反復(fù)放幾十遍錄音。鋼絲錄音機的錄音介質(zhì)是如同發(fā)絲一樣細(xì)的鋼絲，在多次反復(fù)聽后很容易斷，稍有不慎就亂成一團麻，一個星期都難以整理好。換個人，很快會被搞得心煩意亂，萬桐書卻有無限耐心，一臉淡定地面對“亂麻”，聚精會神地一段一段清理、捋直，繞成圈，再接起來、繼續(xù)聽。

　　那時迪化每天只供5小時的電，到凌晨3點就停電了。萬桐書和連曉梅每晚都爭分奪秒地記譜。

　　萬桐書守在錄音機邊側(cè)耳細(xì)聽，飛快地記。連曉梅則控制著一臺變壓器，調(diào)整電壓。二人精神緊繃，片刻也不敢放松。

　　他們新生的孩子3個月大時患了急性肺炎。大夫說必須住院治療，可萬桐書夫婦放不下記譜工作，也不能留下一個人在醫(yī)院照料孩子，因為另一人無法單獨完成記譜。他們軟磨硬泡，求大夫給孩子開藥，帶回家服用。

　　一天晚上，給孩子喂了藥，夫妻倆就專心記譜。凌晨停電時，他們聽著孩子不再咳嗽，便精疲力盡地去睡覺。
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這個家里突然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。

　　那個肉嘟嘟的小男孩再沒有醒來……

　　萬桐書釘了一口小木箱，抹一把淚，揮一下錘子，然后把孩子的遺體小心翼翼地抱進去，安葬在一處山坡上。

　　當(dāng)晚，一來電，夫妻倆又在各自的機器前坐下，繼續(xù)記譜。

　　因長期用左胸抵桌，萬桐書的左胸部變形了，眼睛也高度近視。錄音機的旋鈕被磨得锃亮，而他左手手指磨出厚厚一層繭，最后不能彎曲，左胳膊也抬不起來了。連曉梅勸他去醫(yī)院，他不同意，還罵妻子拖后腿。連曉梅委屈地偷偷抹眼淚?？尥辏€是跑去醫(yī)院開了外用的藥，幫萬桐書擦在手臂和手指上。萬桐書的筆記、曲譜大多是連曉梅謄寫的。

　　用了將近5年時間，萬桐書夫婦終于完成了這項枯燥艱辛的工作。

　　1954年，市場上有了磁帶錄音機，為了完整保留一套音響效果更好的十二木卡姆，萬桐書邀請吐爾迪·阿洪老人再次錄音。工作組請來一些翻譯家、維吾爾族詩人、音樂家共同參與翻譯配詞，逐字逐句把察合臺語唱詞翻譯成現(xiàn)代維吾爾文。吐爾迪·阿洪演唱的十二木卡姆，最終審定收錄樂曲340首、歌詞2990行。

　　1956年8月，萬桐書將這套成果帶到北京，立刻引起關(guān)注。上級認(rèn)為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大事，決定出版十二木卡姆的樂譜和唱片。

　　萬桐書興奮極了，一回到新疆就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吐爾迪·阿洪?？墒?，人們告訴他，老人已經(jīng)去世了。

（六）

　　有一回，萬桐書去南疆時路過吐爾迪·阿洪的家鄉(xiāng)，特地到他的墳前拜祭。

　　那個用木卡姆歌頌愛情、錄音時總是反復(fù)問“要不要再唱一遍”的老藝人宛在眼前，萬桐書不禁淚流滿面。

　　附近有鄉(xiāng)親聞訊而來，不禁好奇：這個面容清癯、戴著眼鏡的漢族人，是吐爾迪大師的什么人？

　　當(dāng)知道他的身份后，有人大喊起來：“您就是萬桐書！吐爾迪大師在演唱中頌揚過您，說您是十二木卡姆的樂魂！”

　　原來，回到家鄉(xiāng)后，吐爾迪·阿洪常常想念萬桐書，就寫了一首名為《樂魂》的歌，用十二木卡姆曲調(diào)演唱：

　　“我時時想念一個人，

　　一個搶救十二木卡姆的人。

　　有了他的錄音和記譜，

　　我的木卡姆才不會死去。

　　有了他的存在獻(xiàn)身，

　　木卡姆才會傳向全世界。

　　他是十二木卡姆永生的樂魂，

　　他的名字就叫萬桐書……”

　　1960年，《十二木卡姆》樂譜兩卷集面世，那年7月底，擺在了第三次全國文代會會場入口的展臺上，引得來自全國各地的代表們紛紛贊嘆。

　　隨后，這一重大文藝成果被國內(nèi)各大媒體爭相報道，還有國外報紙給予整版展示，盛況轟動一時。

　　當(dāng)時，維吾爾族傳統(tǒng)樂器和演奏都是藝人心手相傳，缺少理論總結(jié)，初學(xué)者不易掌握。萬桐書就在連曉梅的提醒下，運用自己多年來繪制的樂器草圖、記下的筆記，編寫了《維吾爾族樂器》一書。維吾爾族17種傳統(tǒng)樂器的源起、演變及演奏方法從此有了系統(tǒng)闡釋和介紹，成為中國器樂史研究又一件開創(chuàng)性工作。

　　萬桐書工作照。（資料片）

（七）

　　在新疆，大街小巷、茶館飯鋪、村鎮(zhèn)巴扎，驢車上、駝隊中、篝火邊，處處都能聽到木卡姆的旋律。嬰兒在木卡姆的歡唱中降生，年輕人在木卡姆的樂聲中喜結(jié)良緣，走過苦難的老者在木卡姆的吟誦中重歸泥土。那琴弦上的家園，容納著一生的喜樂悲愁。

　　以演唱木卡姆為生的民間藝人，被老百姓尊稱為“木卡姆奇”。他們走到哪里，就把藝術(shù)感染力播灑到哪里。

　　從1957年8月開始，萬桐書帶著普查小組的幾個人，坐著敞篷卡車，沿著昆侖山北緣到南疆各地尋訪更多的木卡姆奇。那時都是土路，大卡車顛簸得厲害，跑上一天，下車連腰都直不起來。在塵土飛揚的鄉(xiāng)村小路上，萬桐書鞋底磨破，腳趾流血，他像駱駝一樣繼續(xù)走。

上世紀(jì)50年代，萬桐書（左二）與同事在南疆收集整理十二木卡姆。（資料片）

　　在墨玉縣，有位80歲的老藝人叫帕塔爾·哈爾夫，能演唱9套刀郎木卡姆，可萬桐書三番五次上門，總是被拒之門外。原來，帕塔爾被人騙過。有個村霸，叫他去宴席上表演木卡姆。老人連唱三天，嗓子都唱啞了，村霸卻說唱得不好，一分錢不給。倔強的老藝人從此不再開口演唱。

　　心結(jié)解開，竟是通過一頭小毛驢。一天，帕塔爾騎著心愛的毛驢去趕集，驢卻被人偷走了，氣得他站在十字路口，仰天高唱木卡姆，發(fā)泄心頭的怒火。萬桐書帶著普查小組，跟當(dāng)?shù)馗刹恳黄鹫一亓诵∶H。從萬桐書手里接過韁繩，老藝人激動得熱淚盈眶。于是，刀郎木卡姆第一次有了完整記錄。

　　1982年，萬桐書又去搶救哈密木卡姆。

　　有位叫阿洪拜克·蘇布爾的老藝人，會唱全套哈密木卡姆，以前就與萬桐書相識。二人多年后重逢，老藝人已年過八旬，滿口的牙都快掉光了。萬桐書帶他去醫(yī)院，鑲上了牙齒。阿洪拜克精神大振，唱歌的欲望又像火苗似的升騰起來。十幾天內(nèi)，老人演唱的哈密木卡姆被全部錄制。

　　伊吾木卡姆是哈密木卡姆中的一個典型代表,繼承了傳統(tǒng)的演唱方式和表演形式，又有獨特的風(fēng)格。可是伊吾木卡姆的主要傳承人之一老藝人吉力力·阿迪力隱居深山，改名換姓，20多年沒有演唱過。

　　改革開放后，萬桐書問過許多人，翻過許多山，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，終于找到了他，并送上一把嶄新的薩塔爾琴。吉力力緊緊地抱住了萬桐書。直到這時，鄰居們才知道，自己身邊竟然住著一位木卡姆大師。

　　第二天，村里布置了場地，請吉力力演唱，遠(yuǎn)遠(yuǎn)近近的鄉(xiāng)親們都來了。老藝人精神抖擻，唱的是：

　　“我沉睡的木卡姆又被喚醒了，

　　我要和你一起重唱，

　　讓木卡姆的歌聲傳遍四方……”

（八）

　　頭發(fā)倔強地直豎著，嘴巴裂開口子，腳上的布鞋沾滿土、看不出顏色，記錄時隨地盤腿一坐——在萬桐書留下不多的照片中，大多是這樣的形象。

　　渴了，他就擰開隨身背的水壺喝一口，實在找不到水，就喝路邊坑洼里的積水。沒有住宿的地方就睡在汽車?yán)?，有時干脆窩在草堆里將就一晚，甚至住過墳地。他奔走在鄉(xiāng)間，不知疲倦，哪里有老藝人，就往哪兒鉆。

　　他長期營養(yǎng)不良，體力透支，一次在南疆收集音樂時胃病發(fā)作，大口吐血。為了給他補身體，當(dāng)?shù)乩相l(xiāng)送來燉羊肝，輪流喂他吃。另一次，他的背上長了大癤子，引起高燒，縣城的醫(yī)療條件只能消炎除膿包扎。他燒還沒退，又騎上毛驢去收集歌曲。

　　老藝人們說，萬桐書是木卡姆的救星，是他們最崇拜的木卡姆奇。

　　“爸爸后來說，不是木卡姆離不開他，而是他離不開木卡姆。”萬桐書的小女兒萬靜回憶。

　　令人費解的是，把全部身心都獻(xiàn)給了音樂的萬桐書，在家里卻從不和自己的孩子談音樂。

　　受家庭熏陶，萬靜也選擇了以聲樂為職業(yè)，可在她印象中，父親從沒指導(dǎo)過她。

　　一個人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，最后耗盡心神，回到家不想再提工作一個字，只想喘口氣——萬桐書也許就是這樣。

　　有一次，一個工人想學(xué)唱歌，來找萬桐書指導(dǎo)演唱方法，萬桐書教他用打哈欠的感覺來發(fā)聲。一旁的萬靜聽到，也悄悄試了一下，果然有效。回學(xué)校后，教她聲樂的老師很驚訝，夸她的發(fā)聲大有長進。要強的萬靜說，父親是搞音樂的，新方法是他教的，心里卻有些難過。

　　萬桐書不是個完美的父親。萬靜說：“爸爸對我們來說是生疏的、嚴(yán)厲的，我們甚至有些怕他。他書房的東西，哪怕一張報紙，我們都不敢私自動。”

　　萬桐書動不動就出差，很少管教孩子。他家3個子女，都有被寄養(yǎng)在武漢二叔家的經(jīng)歷。萬靜1歲就被送去，6歲半才接回來。而大女兒萬史迅上幼兒園常是自己一個人去，邁著稚嫩的小腿，膽戰(zhàn)心驚地穿過幾條馬路。有一次，天都黑了，父母還沒來接她，幼兒園老師只好帶著萬史迅去萬桐書的單位找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單位燈火通明。原來那兩口子一直在工作，竟然把接女兒的事忘了。

　　在萬桐書心里，搶救木卡姆就是天大的事，其他事都要讓路，親情也不例外。然而，他對“別人家的孩子”卻充滿了耐心。

　　他家附近，有個維吾爾族少年，名叫努斯來提·瓦吉丁。萬桐書家飄出的鋼琴、小提琴聲，讓努斯來提迷上了音樂。他也弄來一把小提琴，每天在巷子里、房頂上拉琴。

　　努斯來提和萬桐書的兒子萬史建是好伙伴。“每次到他家里，看到他爸爸那滿書柜關(guān)于音樂的書，我的眼睛就挪不開了。”努斯來提回憶。

　　一次，在萬史建的默許下，努斯來提拿走了一本斯波索賓的《和聲學(xué)》。這件他們認(rèn)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事，很快被萬桐書發(fā)現(xiàn)了。

　　“你就是那個半夜拉琴的娃娃？”萬桐書嚴(yán)厲地問，同時上上下下打量努斯來提，隨后，讓他常來家里學(xué)音樂。

　　在那間狹小的書房里，努斯來提跟著萬桐書學(xué)會了演奏小號、小提琴，掌握了豐富的音樂理論知識。后來，曾經(jīng)的“房頂少年”考上了天津音樂學(xué)院，成長為新疆著名音樂家。

　　自然而然，木卡姆成為努斯來提音樂靈感最重要的源泉。從畢業(yè)作品交響組曲《沸騰的天山》開始，到交響樂《木卡姆序曲》《烏扎勒木卡姆交響組曲》，交響詩《故鄉(xiāng)》，努斯來提不斷探索木卡姆音樂“交響化”。

（九）

上世紀(jì)80年代末，萬桐書（左）與吐爾迪·阿洪的小兒子卡吾力·吐爾迪（右）探討木卡姆藝術(shù)。（資料片）

　　在木卡姆的歌聲里，萬桐書來到新疆，當(dāng)年風(fēng)華正茂。

　　在木卡姆的余韻中，萬桐書堅守西部，漸漸年華老去。

　　孩子們先后去東部內(nèi)地定居，一次次勸父母同去，可他們難以割舍，這片廣袤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音樂藝術(shù)已和他們的生命融為一體。

　　然而，萬桐書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，75歲時不得不和妻子遷居內(nèi)地，與子女同住。

　　臨行前一天，他從書桌抽屜深處摸出了一盒沒有封皮的磁帶，在手里握了好長時間，然后拿起電話，叫學(xué)生地力下提·帕爾哈提來一下。

　　地力下提是萬桐書很欣賞的學(xué)生，那時在新疆藝術(shù)研究所工作。來到老師家里，他看見老師正坐在已打好的大大小小的包裹中間。萬桐書把那盤磁帶遞給了他，平靜地笑笑說：“這是我收集的一些很有特點的木卡姆樂曲，我還沒有想好它們屬于十二木卡姆中的哪一部，留給你研究吧。”

　　后來成為新疆木卡姆藝術(shù)團團長的地力下提回憶，接過磁帶那一瞬，手心微微沁出了汗，他知道自己接過的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。

　　一時間，地力下提千言萬語涌上心頭，話到嘴邊，只剩了一句：“您放心。”

　　不久，福建廈門的一個小區(qū)里，多了一對看似平常的老人。鄰居們稍感特別的是，那位老爺爺出門散步、取報紙時，常帶著個小錄音機，里面播放的是一種誰也聽不懂的歌曲。

　　2005年11月，“中國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(shù)”入選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(zhì)遺產(chǎn)代表作名錄。

　　得知消息的那一刻，82歲的萬桐書慢慢走進了書房，打開錄音機，聽起最愛的《拉克木卡姆》選段。窗外，海風(fēng)拂面而來，他輕閉雙眼，隨著旋律點頭，抬起右手流利地打著節(jié)拍。

　　2023年1月9日，萬桐書閉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。99歲的音樂學(xué)家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最后一個休止符。

　　他的墓碑坐落在面朝大海的山坡上，四周草木蔥蘢，遠(yuǎn)方碧波蕩漾。時而驚濤呼嘯，時而微瀾淺吟，大海也像一首永遠(yuǎn)唱不完的歌。

　　此時，在數(shù)千公里外的新疆木卡姆藝術(shù)團劇場，努斯來提創(chuàng)作的音舞詩畫《木卡姆印象》又開演了，幾乎場場滿座。來自全國各地的觀眾又聽到了那迷人的獨特旋律：

　　“我給大家講述木卡姆的良言，

　　它用音符歌唱愛情，

　　把人們的激情點燃。

　　它是勤勞智慧的結(jié)晶，

　　古老與青春、憂傷與快樂的

　　音樂詩篇……”

　　
資料來源：石榴云/新疆日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