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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黃永玉的雙滿意 ──讀《還有誰誰誰》\谷中風(fēng)

2023-07-17 04:02:19大公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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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左圖:黃永玉被譽為中國藝術(shù)界的“鬼才”。\比目魚攝;右圖:《還有誰誰誰》,黃永玉著,作家出版社。

  讀到黃永玉先生的《還有誰誰誰》(作家出版社,2023年),老先生已經(jīng)仙去了?;蛟S因為這個緣故,讀書中的文章時,一面為黃老先生一貫的睿智風(fēng)趣而忍俊不禁,一面又有些哀痛,這么好的文字、這么有趣的人物,以后再也讀不到了。黃老在書中說,“有朝一日告別世界的時候我會說兩個滿意:一,有很多好心腸的朋友。二,自己是個勤奮的人?!边@“雙滿意”可謂他一生寫照,應(yīng)該也是先生一生所求。對此,僅從他留給我們的最后這本書中也能清晰感受到。

  書中收錄的文章一共十四篇,絕大多數(shù)都是對“好心腸的朋友”的記述。黃永玉一生歷事豐富,交游廣泛。納入筆端的人物,文化界的有王世襄、張光宇、鄭振鐸、王遜,社會名流如張學(xué)良的弟弟張學(xué)銘,等等。名人軼事本就十分可讀,加上黃永玉的生花妙筆,更令人不忍釋卷。讀這本不算厚的書,好似讀了一部現(xiàn)當(dāng)代中國文化史,只是這部文化史是黃永玉一人寫成的,正因為如此,在或長或短的人物故事中,不但可讀到前賢風(fēng)骨,而且寄托了黃老先生的文化懷抱。

  一個人的文化史

  在這些文章中,既有所見,也有所聞,有時是一個場景,有時是一兩段話。比如,《只此一家王世襄》記了這樣一段小故事。王世襄應(yīng)香港大學(xué)之邀開講明式家具學(xué)。黃永玉當(dāng)時住在香港大學(xué)附近,便請王世襄到家吃晚飯。沒想到黃霑不請自來。那天,王世襄打扮很“土”,“扎褲腳,老棉鞋,上身是對襟一串布扣的唐裝”,黃永玉故意不作介紹,黃霑也沒把他放在眼里。聊天時,黃霑說起香港大學(xué)請王世襄講座,說希望去聽聽。此時,王世襄笑著用英語說“I'm here this time, is to talk about my collection : Ming style furniture.”黃霑聞言,莫名其妙,黃永玉此時才為兩人互相介紹。于是,出現(xiàn)了戲劇性的一幕:“黃霑猛然撲過去,跪在王世襄跟前:‘阿爺阿爺,我失禮之極!罪該萬死!我有眼不識泰山!請原諒!啊呵呵!今天我算榮幸見到大駕,做夢也想不到!’”如今,三位當(dāng)事人都仙去了,感謝黃先生為我們留下了這生動的場景,讓我們得以緬懷當(dāng)代中國文化史上那些“神仙打架”的歲月。

  《鄭振鐸先生》一文記了一則“聽說”的故事。有一次徐悲鴻對鄭振鐸說:“只要你承認《八十七神仙卷》是吳道子手筆,我把它捐給故宮!”鄭振鐸先生回答:“捐不捐不要緊,它不是吳道子畫的!”黃永玉沒有評判畫作真?zhèn)?,只是寫到“兩位文化界起承轉(zhuǎn)合大人物的對話,再過二十來年,快一百年了,多慷慨威武?!痹偃纭豆聣羟逑悌ぉるy忘許幸之先生》記錄了當(dāng)年美術(shù)界批判“印象派”時許幸之的發(fā)言:“‘印象派’的出現(xiàn),恢復(fù)了自然界的美感,更方便地表現(xiàn)現(xiàn)代生活。說他們思想上的落后,他落后他的,我們用他們開掘的思想和手腕畫我們的,把他們開拓出的色彩觀念也變成我們順手工具。就像我們搞建設(shè)買的外國機器一樣。用不用在你,沒人強迫你用。我就喜歡欣賞印象派。只是有益于我的欣賞,我畫我自己的格調(diào)。好像面對一盤你不習(xí)慣的好菜,不吃可以,你摔盤子幹什么呢?”許幸之先生是電影《風(fēng)云兒女》的導(dǎo)演,而這部電影的主題曲就是我們的國歌《義勇軍進行曲》。黃永玉先生此文雖然不長,卻寫出了許先生博大的文化觀念和自信的文化態(tài)度,在文明交融互鑒愈發(fā)充分和迫切的當(dāng)下,讀來更給人思考和啟迪。

  平凡者的高貴人格

  黃永玉先生是寫人物的高手,他的散文集《比我老的老頭》已成經(jīng)典。黃老先生的文字給人以圖像式的現(xiàn)場感。他的筆法是散記式的,一支筆好像相機的鏡頭,瞅準(zhǔn)之后,迅速對焦,咔嚓一下,定格了一個精彩的片段。數(shù)張“照片”連綴起來,就成了一篇文章。《還有誰誰誰》讀起來像《世說新語》。和《世說新語》不同的是,寫入這部“黃說新語”的,不僅有上文提及的“大人物”,還有許多文壇藝林之外的普通人。

  其中最讓人感動的,莫過于《你家阿姨笑過嗎?》一文中的曹阿姨。曹阿姨是黃永玉住美院北宿舍的時候請的阿姨曹玉茹。她老家是京郊懷柔的,丈夫曾是當(dāng)?shù)氐挠螕絷犻L,打鬼子時犧牲了,雙胞胎兒子被鬼子扔進了潮白河。曹阿姨孤單一人?!伴L相算不得好,高大魁梧,臉上沒有笑容,皮膚綠綠的,站在門口好大一個影子?!钡郊依飦淼目腿丝傮@訝于曹阿姨沒有笑容,黃永玉卻說“她懂得人生,她也笑,她笑得不淺薄”。

  黃永玉寫這位曹阿姨,就像他的畫,寥寥幾筆,人物躍然而出。他寫到,有一次,黃家來了三位日本客人向黃永玉請教問題??腿藙傋拢⒁套笫肿テ鹚膫€沒耳朵茶杯,右手提了把舊茶壺,“咚!”一聲放在桌面上,徑自走了。又有一次,黃家高朋滿座,吃完了飯正準(zhǔn)備聊天。曹阿姨忽然端了一盆熱水放在黃永玉面前說:“黃先生,你都快半個月沒洗腳了!讓大家說說。”他還寫到,一九六六年,曹阿姨此時已經(jīng)再婚,先生是建筑隊長,也打過鬼子,兩口子住在八大處。她回去看黃永玉一家?!敖兴齽e來了。她說:‘不怕,我是烈屬,我清楚黃先生是好人?!碑?dāng)時挖防空洞,做磚坯,黃永玉關(guān)在“牛棚”出不來,家里沒有勞力。曹阿姨就和丈夫一起用三輪板車給他們拉來三車土……

  古人說,仗義每多屠狗輩,負心多是讀書人。黃永玉筆下的讀書人負心的不多,在特殊歷史時期偶有一二,黃老先生大多也給予了寬容和理解。對于仗義的普通人,黃永玉更是不吝筆墨,大寫特寫。比如,《“捨”“得”》里的老龔頭,對一頭咬斷被抓住的爪子逃走的豹子惺惺相惜。聽到這樁奇聞的獵戶村民也嘖嘖贊嘆,“咬掉爪子還能不痛?不單痛,還要在以后的以后忘了它,過嶄新的日子?!薄澳切┍粖A著死去的豺、狼、虎、熊,一是不懂得活的意義,一是不懂得活的方法,一是怕痛。不咬掉爪子?!薄哆€有誰誰誰》文辭風(fēng)趣,在本質(zhì)上卻是一本精神大傳。作為傳主的,既有黃永玉交往的文化界人士、身邊的普通人,還包括這只剛倔的不知名姓的豹子,以及和他們一樣卓然傲立的所有“誰誰誰”。

  勤奮者的不朽史詩

  黃永玉對自己人生的另一個滿意是“勤奮”。黃老先生無疑是勤奮的。他12歲就外出謀生。14歲開始發(fā)表作品,做過各種職業(yè),不但留下了大量美術(shù)作品,《還有誰誰誰》中也選錄了一部分。他從事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時間更長達七十馀年,廣涉詩歌、散文、雜文、小說等諸種體裁,作品有《永玉六記》《吳世茫論壇》《老婆呀,不要哭》《這些憂郁的碎屑》《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》《太陽下的風(fēng)景》《比我老的老頭》等?!稛o愁河的浪蕩漢子》出版于他年屆九旬之際,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文壇奇跡。

  而這一切,固然和黃永玉先生的天賦有關(guān),但也和勤奮分不開。在本書《序》中,黃先生說:“出這本書之后到一百歲我還要開個畫展,起碼還要忙三四張畫。大概,大概就沒有時間再寫文章了?,F(xiàn)在離一百歲還有一年多時間,今天是正月十五,到七月初九可過滿九十九,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歲的一天一天爬下去;所以時間還有的是,供我把三四張畫畫完?!闭苋艘咽?,再讀這段話,忽然明白:先生所謂“勤奮”,超越了世俗的勤勞之意,而是飽含了對光明的信心、對生活的熱情,唯其如此,故而一輩子勤在其中,樂在其中,奮力前行,不知老之將至,終于把百歲人生寫成了一部令后人仰之彌高、鉆之彌堅的不朽史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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