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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文化什錦/秀木林中看:我讀初唐詩\陳德錦

2024-10-15 05:12:14大公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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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圖:滕王閣因王勃所作《滕王閣序》而聞名于世。\資料圖片

  今天我們讀唐詩,多以清代蘅塘退士編選的《唐詩三百首》為本?!度偈住纷匀皇橇瞬黄鸬娜腴T選集:它為愛詩者展示了不少優(yōu)秀的邊塞詩、山水詩,而描述羈旅、思鄉(xiāng)、懷古、親情和個人情感的也佳作琳瑯,成為我們瑯瑯上口的范本。不過《三百首》是“盛唐、中唐”詩的表彰者,卻忽略了有近百年歷史的“初唐”(六一八年至七一二年)詩?!度偈住愤x了出生于七世紀(jì)的詩人王勃、駱賓王、沈佺期、宋之問、杜審言、陳子昂,以及初盛之間的張九齡和賀知章,然而作品只共十三首,占全書篇數(shù)不過百分之四!“四杰”也缺了楊炯和盧照鄰。

  《三百首》沒有收進(jìn)出生于六世紀(jì)末葉的作者如魏征、虞世南、楊師道等。這些作者成就有限,固可理解,但亦缺了王績。王績曾仕隋朝,在唐貞觀年間辭官還鄉(xiāng)。他的《野望》是一首五律,風(fēng)格清新樸素:

  東皋薄暮望,徙倚欲何依?

  樹樹皆秋色,山山唯落暉。

  牧人驅(qū)犢返,獵馬帶禽歸。

  相顧無相識,長歌懷采薇。

  比起王維、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,這首山野牧歌寫得早了一百年,但并不遜色。王績另一首《秋夜喜遇王處士》中“相逢秋月滿,更值夜螢飛”句也頗有意境。

  論及初唐詩歌,不少人認(rèn)為受六朝宮體詩影響,不脫綺麗華靡,缺乏樸素、寫實之作,但綺麗之作也有較出色可讀的,甚至有極高藝術(shù)成就,后世亦未能輕易超越。“四杰”之一的盧照鄰,正是運用綺辭麗句和富有音樂感的歌行體寫下《長安古意》。詩題“古意”,其實描述了當(dāng)年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。詩中穿插各色人物諸如豪強、俠客、娼妓,“得成比目何辭死,愿作鴛鴦不羨仙”,對城中奢華糜爛的景象以賦體手法展現(xiàn)出來,有點像聞一多所謂“搖鏡”式的電影感。

  初唐詩人對于外在世界有強烈的興趣。他們寫下不少詠物詩,以豐富的感性把握眼中的情景,讓外在世界顯出一片特異的美感。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是初唐詩歌中的杰作,欣賞或討論這首詩的角度也多方多面。它以“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”為詠物重點,又特別突出月色的形態(tài):“江流宛轉(zhuǎn)繞芳甸,月照花林皆似霰;空里流霜不覺飛,汀上白沙看不見”,月色成了藝術(shù)主體,布置了一個奇幻的夜景,一場印象派色與光交錯的視覺盛宴。詩人不以寫景為滿足,“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”,由觀察自然現(xiàn)象之永恒,進(jìn)而感慨人生之倥傯:“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見長江送流水”,可說進(jìn)入了哲學(xué)層次。

  初唐詩人留連四時光景、山川形勝,表露著欣喜之情,對于時代的變遷、歷史長流中凡人的須臾存在,更透露著一點省悟、幾分哀愁。陳子昂《登幽州臺歌》或王勃《滕王閣詩》可見一斑?!伴f云潭影日悠悠,物換星移幾度秋”,王勃的才華不但反映在具體事物的描摹上,也見于他為抽象的事物賦予了感情和個性?!对侊L(fēng)》是歷來傳誦的佳作:

  肅肅涼景生,加我林壑清。

  驅(qū)煙尋澗戶,卷霧出山楹。

  去來固無跡,動息如有情。

  日落山水靜,為君起松聲。

  虛無的風(fēng),不僅被描畫得可見可感,更有其天然性格,引導(dǎo)詩人領(lǐng)悟自然和自我?!皼鼍啊?,另一版本作“涼風(fēng)”,前者意味較深遠(yuǎn),景為風(fēng)生,以見風(fēng)來景況。這風(fēng)能驅(qū)使煙霧流動,像人一樣尋找澗邊人家,若隱若現(xiàn)顯出屋楣門簷,來去無跡?!皩緫簟甭匀ブ髟~,這主詞既是人也是風(fēng),充分表現(xiàn)了王勃詩歌語言的張力,宋計有功在《唐詩紀(jì)事》稱此詩“最有余味,真天才也”,并不過譽,也是“海內(nèi)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”那份深情至誠之外另一種獨特經(jīng)驗?!度偈住愤x了駱賓王的《詠蟬》,不該漏掉《詠風(fēng)》。

  初唐詩人的藝術(shù)胸懷是開放型的,形式上有新嘗試,如七言歌行體之活用,如律、絕之定型成熟。七言歌行體除《長安古意》和《春江花月夜》外,劉希夷的《代悲白頭翁》也是一首婉轉(zhuǎn)流麗、情味深厚之作?!澳昴隁q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”,言簡意賅,提醒世人紅顏易老、歲月逼人。初唐絕句中,杜審言《渡湘江》很有特色,它是用兩對對偶句組成:

  遲日園林悲昔游,今春花鳥作邊愁。

  獨憐京國人南竄,不似湘江水北流。

  作者被貶官到南方,與湘水逆向而行,鳥語花香無心欣賞,卻勾起昔日游樂,心境黯然可知。然而詩人只作反襯,把悲愁輕輕屈摺于景物中,以“客觀對應(yīng)物”來呈現(xiàn)心境。此詩的“截句”表現(xiàn)法頗像杜甫的《絕句》(兩個黃鸝鳴翠柳),也許我們的盛唐大詩人也是從他的祖父學(xué)來這技巧。

  還有好幾位初唐詩人,像王梵志、寒山等,都有鮮明個性,并不與時俗貼近,茲且不贅。讀初唐詩,最好能以直觀角度,就詩看詩,而不必視之為盛唐詩的“初階”,也不必處處從技巧角度論高下。反之,如能加深對初唐詩的認(rèn)識,也許更能欣賞盛唐乃至中晚唐各家詩的獨特成就。畢竟,詩人的視野、情感、技巧,既有獨特性也有繼承傳統(tǒng)的一面,要仔細(xì)鑒賞一棵樹,也就不妨對整個樹林先作觀察。初唐詩不啻是一叢秀麗的佳木,姿態(tài)出眾,不應(yīng)忽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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